文/陈龙

编辑/雪梨王

“绝对不要去境外（东南亚）。哪怕在家饿死，都不要去境外。”从缅北逃回国后，王川心有余悸。此前，这个“00后”的江西人受到高薪招聘广告诱惑，一心想着去东南亚“淘金”。

从云南到缅甸，以及其他东南亚国家，有许多偷渡网络。组织偷渡的蛇头，从招聘广告，到接送人员，再到出境后的每一个环节，都能完全控制。今年3月，王川和朋友就是在云南偷渡蛇头的组织下，与其他12名偷渡者一起，避开出入境口岸，穿越边境两侧的崇山峻岭，日夜兼程总共行走了24个小时，到达缅北掸邦著名的网诈犯罪之乡——木姐。

国门之外，等待他们的是网络诈骗公司。被带进公司的那一刻，意味着失去人身自由，甚至遭受非人虐待、敲诈勒索。严重者会被打残疾，被贩卖，甚至丧命异国他乡。

王川所在的公司里，有人因为做不出诈骗业绩被虐待；有人因为逃跑，被切掉两根手指，又因为二次逃跑，被当众殴打、电击、割掉舌头。女员工则容易沦为性侵强奸的目标。

王川还算幸运——遇上的组长刚好是江西老乡。他和朋友花了笔钱，得以再次偷渡回国。回国后，他们主动自首，向云南警方提供了偷渡组织者的线索，帮助警方抓捕了组织者，自己也免于刑事处罚。

这段经历，王川没敢告诉父母。眼下，他只想在老家，踏踏实实地，跟爸妈一起做生意。

以下是王川的口述：

“我是主动出去做诈骗的”

明人不说暗话，我是主动选择去缅北做网络诈骗的。

我不喜欢拐弯抹角，我也没必要去洗白自己。我不像很多人，回国以后洗白自己，说什么自己是被高薪、朋友诱骗出去的。说白了，这个社会，大家都不傻。你凭什么说你出去做个客服，人家就会给你两三万块钱的月薪，还包你吃住，还给你供机票。那可能吗？不可能。

之前有个在仰光的朋友说过，被骗过去的人只占10%，大部分还是自己想去挣钱的，只是后来都不敢说实话。我想是有道理的。

我是个“00后”，江西人，之前一直在老家跟着爸妈做生意。后来去做房产销售，国内这两年钱不好挣，大家手头都拿不出钱。所以我就抱着挣快钱的想法，决定去东南亚。

我有个朋友，早些年去菲律宾做（赌场）叠码仔，赚了一些钱回来，还盖了房子。我也心动了。当然，后来他的银行账户流水被警方查到有问题，判了刑。所以我说，出国（到东南亚）的人十有八九都知道出去是干什么的。

出去之前，我虽然也听说那边很乱，但我对缅甸了解得比较片面，没想到会有体罚那种非人道的事情。

到Facebook之类的社交网站看一看就知道，搞网络诈骗的人，用得最多的通讯软件就是“纸飞机”。上面有很多招聘广告。这些广告会说：招客服，底薪7000元人民币，业绩提成20%，还报销往返机票，包吃住。比起国内，这个收入还是可观的，所以很容易心动。

那你想，做客服干吗要去境外，在国内不就可以做吗？他故意美化，其实干什么你大致是清楚的。

翻山越岭24小时偷渡

我到缅北的过程，就是这些年从国内到东南亚偷渡犯罪的一个典型例子。我出去之前，有做思想准备，所以路上住的酒店、坐车的车牌号，私下里都有记录。

今年3月1日，我和一个朋友从江西飞到昆明。落地时是晚上，有个云南人来机场接我们，把我们带到一家酒店。没睡一会儿，凌晨两点左右，有人打电话让我们出发。我以为这一趟只有我和朋友两个人，没想到，人家一个电话叫来了12个人。也就是说，我们那一批，是14个人同时从昆明偷渡出境的。

我们14个人分坐两辆商务车出发，每辆车上7个人。他们说是网约车，其实就是跟他们长期合作的黑车。司机还挺规范的，会让每个人登记个人信息，包括身份证号、手机号等。可能是为了他们方便结算。

我坐在副驾，跟司机聊聊天，问他一天跑几趟。他说一天一趟，生意不好，回来的时候基本没客。听他的口气，似乎不知道这是偷渡。

我特意拿那个本子看了一下，上面记录了很多那段时间坐他的车偷渡出国的人，来自全国各地。绝大部分人的目的地都是临沧、红河，也有的去德宏州的芒市和瑞丽。打开地图，我发现这几个地方都在边境上，大多跟缅甸接壤，离柬埔寨、越南也近。

凌晨2点多出发，第二天中午1点左右，我们到了德宏州。然后就见到了蛇头。他安排我们7个人到一家居民自建房里住了两天。这两天里，我们吃喝拉撒都在房里，不能出门。门从外面反锁了。吃饭都是点外卖，然后给我们送进来。其间，我说要出去买包烟，外面的人说他帮我买，但要了我50块钱跑腿费。

3月3日晚上10点左右，又来了一辆面包车，车开了大约2个小时，到了山脚下，把我们放了下来。从这里，我们就开始走山路穿越边境线了。

两个云南人特地嘱咐我们，手机要全程开飞行模式。如果不开，当地公安就会发来短信，然后10到15分钟后，就会打来电话，问你在哪里，让你折返。

偷越国境的过程很艰辛。疫情之后，中缅边境的田野山岭中，都架起了隔离钢丝网。我们就从网下面挖了一个坑，依次钻过去。对偷渡的人来说，这个方法非常容易。

我们在中缅之间的山岭小路上走了20多个小时。每个人都背个包，手里提个袋子，路上饿了就吃点饼干，两个蛇头会给我们提供水。

你问我为什么不拒绝，为什么半路上不往回跑？一开始的时候，也许因为我年龄小，法律意识淡薄，而且有那么多人带着，就没想跑。但到后面，你都走到深山老林里了，而且是在夜里，退无可退。返回去，还要走八九个小时的路，你自己也不知道返回的路，只能坚持往前走。

白天很热，两腿走僵了，蛇头就不断催我们，给我们画饼，说前面就有水喝，就有空调吹啦。

就这样，我们在深山密林和田地之间，沿着蜿蜒的小路，一直不停地走了24个小时，才到达缅北掸邦木姐县的一个镇。那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1点了。我看到的是一片红灯区，到处都是洗脚店、按摩店。

然后有两辆皮卡车把我们接走。7个人被分开了——我们4个坐一辆车，另外那3个人，我们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。

“宁可睡地板，也要当老板”

到了木姐，我们直接被带到公司。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，也不给我们饭吃，一见面先让我们把手机上交，然后带我们去宿舍。那个给7个人住的房间，还没我家卧室大。我们去之前，里面已经有3个人了。

那一夜，我们就在里面挤着。那边属于热带气候，天气燥热。3月份国内还在穿棉衣，但缅甸穿衬衣都热得不行。屋里别说空调，连个风扇都没有，我热得睡不着。后来太累了，我睡着了。另外那3个男的一夜都没跟我们说过话，不知道是什么情况。

第二天，我们被带到5楼，坐在电脑前，一人发一份WPS版的诈骗话术，让我们自学。那个话术，就是教你怎么包装自己，把自己伪装成成功人士，去跟别人聊天。包括聊天话术在内的一言一行，都必须按着上面的去做，给别人下套。

话术学习三天后，他们给我们洗脑——每天上班，每个人都要先挨几棍子，就像是打卡。边被打，边喊口号。流行的口号有很多种：“我要改变我自己”“再穷不打工，再饿不要饭”“只要想得通，早晚变富翁”“宁可睡地板，也要当老板”。

然后让我们签合同。合同上说，只要在这里做够6个月，就可以回国。怎么来的就怎么送回去，还给报酬——按诈骗所得金额的20%提成。

但其实后面就知道了，出去以后就是做黑奴的料，有顿饱饭吃，有根烟抽，都已经阿弥陀佛了。我说这话一点都不夸张。

也有一部分人，确实是被朋友骗去的。但朋友也没办法。因为他在境外做不出业绩来，国内的家里又赔不出钱，只能去“拉新”。拉一个新人过去，可以让自己少挨揍，或者可以让赔付金额减少一部分。他们也是被逼无奈。

刚才我说到一个叫“纸飞机”的软件。在国内的人可能不知道这个。上面最多的，就是搜银行卡、微信号、手机号、QQ号、支付宝账号之类，向别人购买。我到缅甸做了诈骗才知道，回收这些账号，都是诈骗、洗钱用的，卖给网诈公司。回收量多的话，一天躺在家里就能赚几百甚至上千块钱。

诈骗成功后，网诈公司会给受骗人一个手机充值卡，或者微信、支付宝收款码，或者让你把钱打入欧易平台。这边交易，基本用的是欧易上的USDT虚拟币。

“我们都是他们赚钱的工具”

有一个胖子，估计有150斤。他跑了两次。听说他一直没做出业绩来，而且因为胖，他饭量也大，公司的人就经常打他。在我们来之前，他已经跑了一次，被抓回来后，他一只手的两根手指被切掉了。

我们去了3天后，他第二次逃跑，又被抓了回来。这次就很严重了。

组长叫我们都安静，然后三个男的开始殴打他。他们用皮带、铁棍往他身上砸。就好像那个人是个畜生，或者他们像在打树干一样。这个胖子看上去25岁左右，听口音像是北方人。不管他哭喊成什么样子，怎么求饶，那些人就是不停手。

他们这么做，也是杀鸡儆猴，故意叫我们看看，逃跑是什么后果。

用棍子打了他20分钟后，又用手铐把他反铐起来，用电棒电击他。电棒放电的时候，能看到蓝色火花。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。接着，当着我们40多个员工的面，诈骗公司的四五个人把胖子摁在椅子里，把他舌头扒拉出来，用水果刀去割他的舌头。那是我长这么大，第一次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。

整个过程，我们都不敢吭声。胖子的身上、衣服上全是血。之后他被带走了。有人进来洒水洗地。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。舌头没了，说明他已经没有价值了，应该是死了。往好一点想，也可能被卖到别的公司去。但他这样，还卖得出去吗？

胖子被割舌头那天，我就下定了决心：这个地方，我一定要离开。不管用什么办法。

在那边，看见打人、折磨人的事情，眼神不要直接看着人家。要么就避开对方的眼神，要么就安安静静做你的事情。因为你越看就越看不下去，心里就会很慌，容易出错。那下一个出事的人，就是你自己。

也别想着跑。要是没有充足把握就想跑的话，很可能就没有命回来了。是的，就是这么直接。在外面，你不按人家说的去做，就只有死。

我们公司还有八九个女员工。公司的管理层有需求的时候，性侵强奸她们，都是家常便饭。有时候，大家正在工作、打字，一个领导走来，就把一个女员工拉走。如果她不愿意，两个男的就过来把她架走。如果女的反抗，照样会挨打，他们打女人，跟对待男的没区别。

她们会被带到别的房间，出来的时候多半是哭着出来。发生了什么，大家都心知肚明。这种事我待了半个月，看到的不下5次。

说白了，我们都是他们赚钱的工具。做不出业绩，就会挨打。到了你干不下去的时候，他们就会让你赔付，还把暴打你的视频发给国内的家人，让他们打钱过来。给不到他们满意的数目，是不会放你的。如果家里真的很穷，那你对他们就没有价值了。他们会把你卖到别的公司。

我亲眼看见两个人，一直不出业绩，也拿不出钱，就被带走，然后再也没有回来。

“我骗了一个日本家庭主妇”

有一个福建安溪的员工，个子不高，我跟他聊得来。他说他在公司里做了两年，每个月都能给公司创造30万以上的业绩。老板对他很好，经常带他出去唱K、嫖娼。

他从来没想跑。一方面他能挣到钱，在外面花天酒地，活得很好；再一个，他说在家里，他跟爸妈关系不和。所以除了亲情之外，其他的东西，他都能通过诈骗换来。

我和朋友去木姐的诈骗公司，做的是欧易的区块链诈骗，简单说就是加密货币USDT诈骗。

可能跟以前的东南亚诈骗不一样，我们做的是海外盘，骗的是日本人。所有聊天都有套路。如果出现了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，或者客户那边有什么异常，就把组长叫过来，组长就会跟进这个客户。

我们一般通过社交软件去跟对方沟通。如果对面的日本人要跟我们视频，我们这边立刻就能切换成AI人像模拟器。人物形象，周围背景，包括嘴型，都和真人一样。日本人说的话，我么这边显示的是中文。这边的网诈公司招聘了很多有很高学问的计算机工程师，他们月薪20万。每个公司使用的软件都是不同的，有不同的名字。那些AI程序和效果，都是事先做好的。

当时，我和那个朋友带着5万块存在欧易上。我们俩算是比较机灵的，干了10多天，都出了业绩——我骗了一个日本家庭主妇，骗到了6万多，我朋友骗到了11万。这在新人里，算是很厉害的了。

因为我们机灵，懂规矩，尽量不犯错，而且出了业绩，所以在那里的大半个月，我们基本没受到什么非人待遇。组长、经理对我们也比较客气，给我们发烟抽，鼓励我们好好干。然后给我们画饼，说以后挣更大的钱，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玩，回国后可以买这买那。

在那边，我跟我朋友讲话，都是说我们江西老家的方言。万万没想到，我们组长跟我们是老乡，而且是同一个镇的，只是不同村。开始他不动声色，后来有一天突然用方言喊我们。私下里，他会给我们一些烟抽，生活上或多或少也给我们一些照顾。

我们就找到他，明确说，我们两个人待不下去了，想回家，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。我还告诉他，我的朋友是单亲家庭，如果赔付的话，别说二三十万，家里连几万都拿不出来——当然，这是我们编造的。他说这事儿不好办，要斟酌一下。

毕竟在千里之外有个老乡，也是很大的缘分。我们把身上所有存款都给了他，业绩分成也留给他，说回去的车费我们自己出。他爽快地答应了。

这个组长在公司应该待了挺长时间，好像是公司二把手。他很快帮我们找到了一个当地蛇头，还帮我们出了路费。3月17日，组长让蛇头来接我们，把我们送到公司门口。蛇头是个缅甸人，长得乌漆嘛黑的。我们对他献殷勤，给他拿烟，催他快走。他就带着我们走了。

蛇头骑摩托车，把我们带到了边境，然后换了个人带路。这次我们也是走山路偷渡，不是从国门（出入境口岸）回来的。

见识了那边的血腥残酷，我们真是想能走多快走多快。那天夜里，我们催向导，“走快一点，走快一点。”因为谁也保不准途中会发生什么事，会不会再把我们绑架卖到别的地方。

自首

一入境，我们饭都没吃，第一件事就直奔德宏州芒市公安局自首。

公安局先给我们做了核酸检测，结果出来后，就对我们一一审问。我们把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。我知道，如果我们偷偷回家，什么都不说的话，后面如果出事，只会更惨。然后我们俩都被罚了5000块钱，理由是偷越国境。我们找朋友借钱交了罚款。

我们还把带我们偷渡出境过程中，住的酒店、房子，坐过的车的车牌号，以及见过的人，都告诉了警方。芒市刑警队立刻开了三辆警车，去那个自建房，把组织偷渡的两个蛇头抓了回来，还救回来8个准备偷渡的人。这样的话，我们不光自首了，还算将功赎罪。所以我们没被立案。

被带到公安局后，两个蛇头仿佛对我还有印象，盯着我看了一会儿。趁他们还没想起来，我赶紧走进屋里。毕竟我也怕以后出事。

办完这些事后，芒市公安让我们各签了一份《不参与电信诈骗承诺书》。还说，如果下次再参与，会从重处罚。我们没了身份证，当晚没地方住，警察帮我们安排了酒店住下。

我们问家人要钱买了机票。第二天，芒市的警察开车把我们送到机场，看着我们进了机场，还对验票员说，别让这两个小伙子出机场。他的意思，是要保证我们上飞机回家。

就这样，我们就顺利回到了江西老家。

在这里，我想提醒一下网友，如果有一天，你的微信、QQ被陌生人添加好友，这个人能说出你名字最后一个字，能说出你手机号的后几位数字，然后说有个什么快递在菜鸟驿站滞留了很多天，让你觉得是真的商家服务。这时候，你千万不要添加。如果你加了，问他什么快递，他会说他在外面派件。然后，他们一般会在半夜12点或凌晨5点，把你拉到一个QQ群或者微信企业群，因为这时你还在睡觉，不会注意到。

后面，他们就会在群里发一些兼职刷单之类的任务，让你去公众号、抖音、快手之类的地方关注、点赞，给你一些蝇头小利，然后让你下载一些APP，让你投钱。开始几次当然是会挣钱的，还能提现。有了盈利之后，你会放松警惕，等投资金额大的时候就取不了了。这是典型的杀猪盘套路，很多人知道，也有很多人不知道。

我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，就只想着在老家，踏踏实实地，跟爸妈一起做生意。在缅北经历的这件事，我一直没有敢对爸妈说过。

我是幸运的。要不是遇到同一个镇的老乡，可能就断胳膊断腿了；要不是给警方提供了一些线索，抓了坏人，我可能还会坐牢。但并不是大部分人都有这么幸运。

我想告诫身边所有朋友，甚至陌生人：不要想着天上掉馅饼，绝对不要去境外，你哪怕在家饿死，都不要去境外。只要你去东南亚挣黑钱，男的没有几十万（赔付金），就别想回来；女的出去以后只有一种下场，就是坐台。

其实也可以总结一些规律。现在东南亚的网络诈骗招聘，针对的群体，基本都是“00后”，主要是那些中专、大专学生，以及初中学历的学生，这类人是最容易上当的。我就是初中学历，中专都没毕业就辍学了。

这种人刚进社会，基本个个都是眼高手低，都不愿意干活。他们还不像你们有单位的人什么朝九晚五，这些普通打工族都是早八晚七（特别累），所以都想着挣快钱，想轻松。但这种情况下，往往就会像韭菜一样，被人宰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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